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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/29/2025

狂人日记

狂人日记

鲁迅 · 《呐喊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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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晚上,很好的月光。

我不見他,已是三十多年;今天見了,精神分外爽快。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,全是發昏;然而須十分小心。不然,那趙家的狗,何以看我兩眼呢?

我怕得有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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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全沒月光,我知道不妙。早上小心出門,趙貴翁的眼色便怪:似乎怕我,似乎想害我。還有七八個人,交頭接耳的議論我,張著嘴,對我笑了一笑;我便從頭直冷到腳根,曉得他們布置,都已妥當了。

我可不怕,仍舊走我的路。前面一伙小孩子,也在那里議論我;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,臉色也铁青。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,他也這樣。忍不住大聲說,“你告訴我!”他們可就跑了。

我想:我同趙貴翁有什么仇,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;只有廿年以前,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,踹了一腳,古久先生很不高興。趙貴翁雖然不認識他,一定也听到風聲,代抱不平;約定路上的人,同我作冤對。

但是小孩子呢?那時候,他們還沒有出世,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,似乎怕我,似乎想害我。這真教我怕,教我納罕而且傷心。

我明白了。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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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總是睡不著。凡事須得研究,才會明白。

他們——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,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,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,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;他們那時候的臉色,全沒有昨天這么怕,也沒有這么凶。

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女人,打他儿子,嘴里說道,“老子呀!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!”他眼睛卻看著我。我出了一惊,遮掩不住;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,便都哄笑起來。陳老五赶上前,硬把我拖回家中了。

拖我回家,家里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;他們的臉色,也全同別人一樣。進了書房,便反扣上門,宛然是關了一只雞鴨。這一件事,越教我猜不出底細。

前几天,狼子村的佃戶來告荒,對我大哥說,他們村里的一個大惡人,給大家打死了;几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,用油煎炒了吃,可以壯壯膽子。我插了一句嘴,佃戶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。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,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樣。

想起來,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。

他們會吃人,就未必不会吃我。

你看那女人“咬你几口”的話,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,和前天佃戶的話,明明是暗號。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,笑中全是刀。他們的牙齒,全是白厲厲的排著,這就是吃人的家伙。

凡事總須研究,才會明白。古來時常吃人,我也還記得,可是不甚清楚。我翻開歷史一查,這歷史沒有年代,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“仁義道德”几個字。我橫豎睡不著,仔細看了半夜,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,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:

“吃人”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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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上,我靜坐了一會儿。陳老五送進飯來,一碗菜,一碗蒸魚;這魚的眼睛,白而且硬,張著嘴,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樣。吃了几筷,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,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。

我說“老五,對大哥說,我悶得慌,想到園里走走。”老五不答應,走了;停一会,可就來開了門。

我也不動,研究他們如何擺布我;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松。果然!我大哥引了一個老头子,慢慢走來;他滿眼凶光,怕我看出,只是低头向著地,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。大哥說,“今天你仿佛很好。”我說“是的。”大哥說,“今天請何先生來,給你診一診。”我說“可以!”

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老头子是劊子手扮的!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,揣一揣肥瘠:因這功勞,也分一片肉吃。我也不怕;雖然不吃人,胆子卻比他們還壯。伸出两个拳頭,看他如何下手。

老頭子和大哥,都失了色,被我這勇气正气鎮壓住了。老頭子跨出門,走不多远,便低聲對大哥說道:

“赶緊吃罷!”

大哥點點頭。原来也有你!這一件大發見,虽似意外,也在意中:合伙吃我的人,便是我的哥哥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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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几天是退一步想: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劊子手扮的,真是醫生,也仍然是吃人的人。他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《本草纲目》上,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;他還能說自己不吃人么?

至于我家大哥,也毫不冤枉他。他對我講書的時候,親口說過可以“易子而食”;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不好的人,他便說不但該殺,還當“食肉寢皮”。我那時年紀還小,心跳了好半天。

可見心思是同從前一樣狠。既然可以“易子而食”,便什么都易得,什么人都吃得。我從前單听他講道理,也胡涂过去;現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,不但唇邊還抹著人油,而且心里滿裝著吃人的意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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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漆漆的,不知是日是夜。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。

獅子似的凶心,兔子的怯弱,狐狸的狡猾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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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曉得他們的方法,直捷殺了,是不肯的,而且也不敢,怕有禍祟。所以他們大家連絡,布滿了羅网,逼我自戕。

最好是解下腰帶,挂在梁上,自己緊緊勒死;他們没有殺人的罪名,又償了心愿,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种嗚嗚咽咽的笑聲。否則惊嚇憂愁死了,虽則略瘦,也还可以首肯几下。

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!

记得什么書上說,有一种東西,叫“海乙那”的,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;時常吃死肉,連极大的骨頭,都細細嚼爛,咽下肚子去,想起來也教人害怕。“海乙那”是狼的親眷,狼是狗的本家。前天趙家的狗,看我几眼,可見他也同謀,早已接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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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這种道理,到了現在,他們也該早已懂得……

忽然來了一個人;年紀不過二十左右,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,滿面笑容,對了我點頭,他的笑也不像真笑。我便問他,“吃人的事,对么?”他仍然笑著說,“不是荒年,怎么會吃人。”我立刻就曉得,他也是一伙,喜欢吃人的;便自勇气百倍,偏要問他。

“对么?” “這等事問他什么。你真會……說笑話。……今天天气很好。”

天气是好,月色也很亮了。可是我要問你,“对么?” 他不以為然了。含含胡胡的答道,“不……”

“不對?他們何以竟吃?!” “没有的事……”

“没有的事?狼子村現吃;還有書上都寫著,通紅斬新!” 他便變了脸,鐵一般青。睜著眼說,“有許有的,這是從來如此……”

“從來如此,便對么?”

“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;總之你不該說,你說便是你錯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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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己想吃人,又怕被别人吃了,都用著疑心极深的眼光,面面相覷。……

去了這心思,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,何等舒服。這只是一條門檻,一個關頭。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,都結成一伙,互相勸勉,互相牽掣,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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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清早,去尋我大哥;他立在堂門外看天,我便走到他背后,攔住門,格外沉靜,格外和气的對他說:

“大哥,我有話告訴你。”

“大哥,大約當初野蠻的人,都吃過一點人。后來因為心思不同,有的不吃人了,一味要好,便變了人,變了真的人。有的卻還吃,——也同虫子一樣,有的變了魚鳥猴子,一直變到人。有的不要好,至今還是虫子。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,何等慚愧。

“吃人的人,什么事做不出;他們會吃我,也會吃你,一伙里面,也會自吃。但只要轉一步,只要立刻改了,也就是人人太平。虽然從來如此,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,說是不能!大哥,我相信你能說,前天佃戶要减租,你說過不能。”

當初,他還只是冷笑,隨后眼光便凶狠起來,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,那就滿脸都變成青色了。

我偏要對這伙人說:

“你們可以改了,从真心改起!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,活在世上。”


十一 #

太陽也不出,門也不開,日日是兩頓飯。

我捏起筷子,便想起我大哥;曉得妹子死掉的緣故,也全在他。那時我妹子才五歲,可愛可怜的樣子,還在眼前。

妹子是被大哥吃了,母親知道没有,我可不得而知。母亲想也知道;不過哭的時候,卻并没有說明,大約也以為應當的了。记得我四五歲時,坐在堂前乘涼,大哥說爺娘生病,做儿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,煮熟了請他吃,才算好人;母親也没有說不行。

一片吃得,整個的自然也吃得。


十二 #

不能想了。

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,今天才明白,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;大哥正管著家務,妹子恰恰死了,他未必不和在飯菜里,暗暗給我們吃。

我未必無意之中,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,現在也輪到我自己……

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,當初虽然不知道,現在明白,難見真的人!


十三 #

没有吃过人的孩子,或者還有?

救救孩子……


一九一八年四月。